棠梨树(小说)

方景春

        小时候家境很穷。

       我和她俩面容憔悴，头发蓬松，肚子挨饿，嘴馋好吃。时逢春荒，树上结的果，地上长熟的瓜，凡能吃的都不放过。

         “荣花摘一把给我！”我身穿破旧衣裳，瘦弱不堪，仰起蒜苔式的脖子，急燥地说。

“别急嘛，让我先吃两个。”荣花一手抓着树，另一手摘下棠梨果子往嘴里搁，吃得满口生香。

荣花比我大两岁，已长成半桩高的女孩，爬树像猴子一样快，树枝被她蹬得直颤抖也不怕。我不会爬树，妒忌她的本领，每次见她爬树摘果子就是眼巴巴地看着。我在树下直流口水，等她吃差不多了才招呼我伸手接，我像是多天没吃食的饿猫，双手举过头顶，嘴不停地说：“朝这撂，我接着呢！”

         这以后的几年里。时逢春上，荣花每次伸手摘下熟透的棠梨子，便清晰的露出了衣裤间雪白的细腰，挺招人眼。我在地面上拾梨粒子就忍不住的笑。荣花见我犯傻笑，她白我一眼说：“嘴咧的像庙门样，有啥好笑的。”我直直的一说：“笑你雪白的细腰儿。”我很冒失，荣花脸一红，似小鸟儿一般，呼啦一下落到我跟前，用锤子一般的小拳头在我的胸前敲打，嗔怪道：“我不摘给你吃了，你好坏！”她连说两遍才作罢。

         我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荣花不高兴我了。说这话时，荣花十五岁，情窦初开；我十三岁，已步青春少年。

         就是这年，我家和荣花家为这棵棠梨树的归属发生了口角。棠梨树长在我们两家地边之间，树干左右弯，左边看在左，右边看在右，荣花父亲一口咬死，这树是他家的，他想杀掉它，说留下吸地力，耽误长庄稼。我父亲说，树太小杀不得，成材后两家各分一半，谁都无权独自占有。

         荣花父亲的圆牛眼一瞪，拉开角斗的架式。

          我父亲不甘示弱，上蹿下跳，直往地上吐唾沫。

        两家户主手指对方的脑袋，唾沫星子淹死人，两个大男人凶着骂着，打得众人上前拉架。

        这以后经人调解，判这棵棠梨树是非人所栽，两家谁都不得擅自先杀用之，让它自生自灭，或等它百年以后两家各自一半，或日后两家和睦时自行处理。

         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两家父辈见面不说话了，如同结了深仇大恨。常为些鸡零狗碎的事吵得狗血喷头。我和荣花见面也很少说话，走对此面仅是相互看看，或脸转向一边，时间一长心里就闷得慌。我主动找荣花说话，她也不拒绝，不久话就渐渐的多起来。但兩家大人见了面仍是不搭腔。

         一年后的一个春天，棠梨树在融融的阳春里悄悄的抽出新叶，朦胧的绿如一层淡淡的雾。我和荣花干活歇息时，盘腿坐在棠梨树下拾石子，她手抓石子上下翻飞，能将地上的不同位置几块圆圆的石子和抛向半空的两块一把抓在手心。荣花边拾边说：“这叫天女散花。”相形之下，我显得笨手笨脚，连输给她三牌，好生没有面子，说道：“什么天女散花，狗庇。”我伸手把她面前石子抓起抛洒别处，随后抓把带有草屑的土粒塞进荣花解开的领口里。她绷着脸骂道：“该死的，你!”她急跑几步，一把抓住我按地骑在身上，又连忙说道：“可闹了，可闹了！”我敌不过她，心里不服嘴上确说：“不闹了。”

        荣花喘着粗气，歪头梳理辫发，蓬松的像个小疯婆。她望着我， 气狠狠地说：“脸转过去，我脱衣抖土垃。”我木呐的说：“你脱衣服我转脸干嘛？”荣花说：“真是个笨蛋，什么都不懂。”我没有还嘴，一种不知不觉的意识促使我转过身去，少倾，我说：“还不行嘛，”即忙转过脸来，见荣花正撅嘴着嘴脱毛衣，把粘在上面的土垃和草屑抖落掉，露出白晳丰美的乳房。我看直了眼，好一会没有吱声，当她发现我正在看她时，慌乱地护住胸前，羞涩道：“你真坏！偷看人。”荣花的脸格外红，弥漫一层热气。这时的我像出涧野豹，直愣愣地扑向她。荣花大吃一惊，忙举手阻挡。但已不起作用，我灼热的嘴唇已亲到她湿润的唇上了，荣花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眩晕，眼睛悠然的一闭，像朵含羞的棠梨花飘落……

         我俩起来后，这看那瞧，又对了一下眼神，愣怔一会，不自然的笑笑，像是做错了事，心里朦胧又糊涂。这当儿，荣花的父亲庄斌找她来了，他满脸的煞相，眼瞪的像两只灯泡，责怪道：“天晌过多时，还不快回家。”我和荣花俩心慌，异口同声：“这就回，我俩在这玩呢。”

        荣花的脸吓得变色，神精兮兮的离开这里。

         我腿颤抖的像筛糠，惊异的眼珠儿不停的打转悠，望着庄斌欲走。

          庄斌上前一步，一把抓着我的衣裳，说：“别走！你俩干什么事来。”我吞吞吐吐地说我和荣花打闹旋玩的事。庄斌听后气得脸如紫茄。眼前直迸火星：“你俩以后不要在一起玩，到哪里别说今天的事。要是说出来我就揍死你。”我点头。就在我点头的瞬间，庄斌抓着我的头发朝棠梨树上连撞三下。

        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后愤怒不平，脚板跺得山响，“怨我吗，怨我吗！她先找我的。”

我见落在地上的头发，委屈的抹泪。

         回到家，我不敢对父母说，怕荣花家因鸡毛蒜皮的事找茬，事情果真不出所料，是天傍晚，荣花她妈站在自家门前指桑骂槐，她家棠梨树下的麦地被谁盘坏一片。她两眼盯着我和父母，像个好斗的疯鸡婆勾勒着头，骂人脏话成堆不堪入耳。我母亲看了听了忍了，想上前问个究竟，被父亲阻拦下来，说不要管她，装听不见。他把我和母亲叫到屋里说，庄斌的老婆这么痛骂准有别的原因，母亲说不知道，她家的麦苗被人盘坏与咱有啥相干。我在一旁不敢吭声。

         这以后我们两家多年没有说话。

         直到我当兵离家那年，我们两家的关系也没好转。

         我临走那天晚上，全家聚在一起，欢欢喜喜吃顿团圆饭。在饭桌上我对父亲说：“长在咱家和荣花家地之间那棵棠梨树，以我说让给她家算了，又不是成材的树。”父亲说：“还不是为争口气，成不了大用场。”我说：“为一棵树争长短有啥好，退一步天地宽，让给她家一了百了。未来两家还有和好的希望。”母亲坐在桌旁，对我的话很满意，她以一种宁静柔和的神情说：“大旺的话娘同意，荣花家要是再提树的事，咱就说不要了。她爷娘把棠梨树看的很重，说它是花树，花是女孩子的象征，她一连生了九个女孩，九九归一。下一胎准是个男孩。把棠梨树的生长看作是烟火的延续。树活百年，隐喻是男儿的天下。”

          “树的事不解决，日后我们两家准会结仇。仇，只能解不能结，咱家只要主动提出来不要了，不需要多久，我们两家就会相逢一笑。”我的话很有观点。这一说，系在父亲心上的结解开了，欲启口夸我，话又咽回去，向我微微的点头，像是说，你能英世了，心里有空超过了我。

         我当兵第六年提干了，是年回家探亲，时值棠梨花开的时节。在家我帮母亲干点零活，走了两家亲戚。除此就是串门子，或沿家院前后转悠，寻觅童年少年的足迹和笑声。

         我记忆中的棠梨树呢。

         我梦中的荣花哪里去了。

         我问母亲。她说：“你走的第二年荣花就病了，是疯病。看多家医院就是不见功，她疯癫了，天天在院前家后走来走去，逢人便说棠梨果子真好吃，棠梨树下真好玩，热了能乘凉，困了能睡一觉，还能和玩伴们一起拾石子。有天傍晚，她顶着雨去摘棠梨子，雨中的树像天一样高，荣花瞬间爬了上去，因上的高无留意，一头从树上栽下，整个人头扎入泥水里，活活的憋死了。荣花死后，庄斌两口子哭的像个泪人。他们找到咱家门上，说荣花活的时候爱吃棠梨果子，又肯在棠梨树下玩，能否把树移栽她坟上。我和你爷二话没说，同意了……我听母亲说这些，心里像坠块铅，沉沉的。

我归队前那天傍晚，太阳的颜色淡淡的红，村子里的人在寂静中三言两语，一缕缕霞光在阡陌纵横的田间飘逸。我以军人特有的性格和爱，向荣花的坟头走来，远远看见那棵棠梨树，那参差不齐的枝头上点缀几朵白花，叶子有点黄，孤零零地。 长满深深浅浅的荒草在坟头上。一种凄凉的褐黄色使我满腹怅然，荣花的模样浮现在眼前，她身材消瘦，面貌恰似黄花，连笑也透着一种青黄。笑，似动人的话语：“大旺，你回来了，我俩该结婚了。”

         此时，我心里想说些什么，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荣花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我兀自站在她坟前，像木雕泥塑般的一动不动，欲哭欲喊，但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只见那弯曲的棠梨树随风摆功，发出来的声音如泣如诉。

作者简介

方景春，安徽省固镇县人。作品散见于《希望》《小小说选刊》《散文诗选刊》《散文诗》《清风世界文学》《金榜头条》《民协诗刊》《世界名人会》《中外诗人》《诗刊电子平台》《北上广文学》。多次在《民协诗刊》发表个人作品专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