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红叶为舟苇作帆

           作者/ 沉石

 又是八月，还是秋天。

八月依然，秋天却永远不再是那个秋天。

那年，我跟随一个支农小分队驻进你们的村子，刚好八月，正值秋天。当生产队长把我委 托给你的时候，你提起我的行李和脸盆，默默地走在前面，我跟在你身后，走进你家那典型的 朝鲜族小院。

三间草房，院落整齐，屋顶上用草绳拉成的方块格子，显露出朝鲜族独有的风格特点，屋里面宽敞明亮，家具一尘不染。父亲在县城教书，不常回家，妹妹在公社读中学，住宿在姑 姑家里面。我一个人住在东屋，你与母亲住在西间。

你帮我打开行李，放置好脸盆和牙具，并把我带去的几本书，整齐地码放在桌边。暮色苍茫，你给我送来晚饭。独具风味的醬汤，一碟鱼干，还有一大碗白米饭。你悄悄地告诉我，原本规定是要在各户轮流派饭的，队长嫌麻烦，就把我固定在你家。每天交一斤二两粮票，三角 钱。本来每顿是要交两角的，因为我是学生，所以餐费减半。于是，我就成了你家的临时成员 。

每日里早出晚归，同你一道上山下田。同社员一起割稻子，掐高梁，收黄豆，碾场院。雨 天时打草绳，垒猪圈。至今还清楚记得，父亲周日回来的那天，我们第一次全家围坐在一起吃 饭。你坐在我旁边，我陪父亲喝酒，你不停地为我夾菜，丝毫不顾忌父亲那异样的眼神。

那天的中午饭，一直吃到太阳落山。

听母亲说起，你刚满二十岁，却已劳动了五、六年。同龄 的女孩子还在学校读书嬉戏，你过早地肩负起家庭的重担。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去公社参加 团干部培训班。你只是静静地听着，不时地揉搓着自已满是裂口的指尖。偶尔抬头看我一眼， 分不请你清澈的眸子里，流露的是忧伤，还是哀怨。那一夜我睡得很晚，你送父亲走的时候， 桌上已经放好你做的早饭。

攸然半个月，短暂十四天。

你送我两条只有朝鲜族姑娘才会钩编的衬领。一条淡粉色，配着墨绿的齿形边，另一条是 白色的，湖蓝的边钩成半圆。你亲手把那条粉色的给我缝在领口，我并未认真揣摩它的含义， 也不曾知道，我惹得多少朝鲜族男孩子的妒忌和艳羡。还有那只菱形花纹的牙具袋，不知耗费 了你多少不眠的夜晚!

你执拗地为我送行。还是由你背着行李，拎着脸盆。这一次，你走在我的旁边。十多里崎岖的山路，我听得见你微微的气喘，看得见你额头渗出的细汗，我几次要抢过来自己背，可你 却坚持着，怎么也不肯调换。 零落的人群，苍凉的小站。 你放下行李，轻轻地擦着汗。然后扯着我的衣袖，仰起脸。 “回去以后给咱多写信吧，啊?”

你那不流利的汉语，带着几分祈盼，又有几分凄然。一片绯红色飘向你的腮边，我以为是 你少女羞涩的笑靥。我万万不曾料到，那竟是夺走你生命的魔颜!  “好吧，一定!”我信口答应着，只盼着火车快些进站。

我那轻轻地一诺，铸就了我今生卑劣罪恶的谎言! 列车开动，望得见你潸然泪下，如珠断线。我没有给你留下只纸片言，甚或是一方廉价的 手绢。接到你第一封信时，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

早春四月，杏花初绽信很长，字迹潦草，就像操场前那株杏树，枝桠交错，纷繁零乱。你在信中天真地问我， 支农小分队什么时候能再回去，又反复地叮嘱我一定要吃饱，天冷了要多加衣服，还有好多的 琐碎细节，如同姐姐教导刚出家门的弟弟一般。我没有给你回信，不仅是因为地域关系，民族 差异，文化因素，生活习俗，单是那本薄薄的户口，就是横亘在我俩面前无法逾越的高山。  第二封信是秋天寄来的，字迹工整了好多，少半张纸页，内容非常简短。除了一般性问候 ，只是告诉我认真读书，等到放假时回去看看。 听到噩耗时，是毕业后的秋天。由学校返回县城的途中，曾经一起支农的同学忿懑地拦住了我，他滿脸愠色，语调怆然：  

      “你既然接到了她的来信，为什么不能去长白看看?”   他用刀子一般的眼神逼视着我，仿佛要撕碎我虚伪的灵魂，鞭笞我轻狂的嘴脸。自私，无 耻，卑劣，轻慢，我惭悔，我自责，天旋地转过后，方晓得什么叫肝肠寸断!

我早该想到你为我 送行那一幕，脸頰上面的绯红和一阵阵的轻喘。我从此惧怕绯红色，也总是在颤栗中熬过秋天!我痛恨回天乏术的医院，我诅咒夺去你豆蔲年华的肺炎。  一路上昏昏沉沉，回到这个一切都失去了色彩的村子，凝固在紧缩的肃穆中，去感受心灵 的痛悔和熬煎!碍于民族的习俗，我没有资格去你的墓前祭奠，为你掬一捧山泉，为你献上野花 编成的花环。

春坟未摘春花掩。

我久久地佇立在瑟瑟的秋风中，默默地凝视着那座你长眠的浅浅的山。“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你沉睡于野山，我苟活在人世间。短暂真的变成了永远!

我从心底作着无力的祈祷：春水化溪的时节，小鸟儿为你鸣唱作伴，夏日繁花如锦，微风 为你摇起清凉的羽扇，秋叶会为你铺垫温暖的绣被，冬天来了，雪花儿轻轻飘落，那只慈祥的 银狐，会悄悄地来到你跟前，给你讲那个悠久遥远的故事，哀婉而又缠绵。

萧瑟的秋风送过来许多叶子，我拾取深红的这一片，寒塘边折取一截芦苇，把它插在这片 红叶上，红叶为舟苇作帆。我把它轻轻地放进小河，让它带去我无法洗刷的愧疚，还有无尽的 绵绵思念……

沉石，原名赵勇波，汉族，祖籍辽宁，吉林省通化市辉南县人。大专学历。热爱文学，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