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诗人作家：弘度（张剑扬）

      九死一生（纪实散文）

              文/弘度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中越自卫反击战正激烈时，我们二百多名地方大学生，被特招入西安陆军学院学习军事指挥。我被分到了一大队二区队六班。同班学员中，由来自新疆、河南、河北、湖北、青海等省的十名应届大学毕业生组成。

我班班长姓刘，河北人，师范大学生，身高一米八五。生得浓眉大眼，结实魁梧。咋一见，还以为是篮球队员，但他大学的专业却是精细斯文的数学。

班长为人低调随和，乐观友善。整天笑嘻嘻的，从没见过他的愁容。一次，大雪天野训归来，全班个个棉衣透湿。晚睡前，同学们都抢着将冬装脱下，往仅有的两个暖气管上叠着烤干，他却将本来搁在最下面的棉衣抽出来，堆在最上边。结果第二天起床时，别人的棉衣都干得差不多，他的还结着冰。可他照样穿上身，乐呵呵地坚持在雪地里训练一整天。

军委急着要这帮高素质学生官下部队带兵。仅仅学习一年，我们就面临分配，各奔东西。我接到了去广西边防一线的命令，而他的命令却是全队最边远艰苦的地方——新疆莎车县沙漠里的边防连。

听说那个地方属中巴边境，从乌鲁木齐坐汽车得一星期抵达。全队学员都议论纷纷，许多学员说，宁愿上青山绿水的云南广西前线打仗，也不愿去荒无人烟，缺水干燥的沙漠。而班长依然喜笑颜开，完全没往心里去。

军校一别三十多年了。同学们多数离开了部队。许多身影又忙碌在地方岗位上,大家想见一面十分不易。刚好这两年慢慢闲了下来，战友们有心想集会，却又遇到“新冠”……

前天，班长突然来电话，告诉我今天来武汉出差。我们发过去导航图，约好下午五点在酒店会面。怕他北方人能喝酒，还特地请了两个有酒量的朋友陪他。

一见面，两个老友真诚热情相拥。他穿一身黑色休闲衣裤，脸膛黝黑，肩宽背厚，显得孔武有力，依然神情昂扬，像三十多年前的老样子没变。

酒过三巡，聊上了正题。我总惦记他当年不远万里，只身去沙漠报到后的“不幸”遭遇，急着想知道他的经历。

“班长，你当年去莎车，在沙漠里面吃了不少苦头吧！？”他坐我左侧，吃着武汉臭鳜鱼，大眼明亮，一脸欢乐。

“还好！就是太寂寞，没地方去。”他庆幸道：“幸好我管弹药库……”

  于是，在大家杯觥交错中，他向我讲述了从不对外人提取过的“绝密”往事……

   班长说，在西安军校学习时，射击就是他最喜欢的课程。沙漠连队无别的事可做，每天就是训练，射击，越野。刚好子弹归他管理，集体操练回来后，别人休息，他就拿几百发甚至数千发子弹，独自跑到连队后边射击场打靶。手枪，冲锋枪，狙击步枪；卧姿，跪姿，站姿；白天黑夜，风里雨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后已能出神入化，随心应手，百步穿杨。闭眼一抬手，就能击中目标。

   一九八九年五月份某天，连队突然接到命令，追击恐B分子。据可靠情报，十七名“东突国”所谓部长，在我方境内活动，他们本计划进入吉尔吉斯坦与拉登会合，因为迷路，误入中巴边境莎车县境内，窜至班长他们部队防区。 

当时正是五月份。接到命令已经下午四点，全连分作四个小分队，每小分队三十人，由一名连级军官和一名排长带队。每人携带一包干粮，一支冲锋枪，一百二十发子弹，火速上车，即刻出发。

那个年代不像现在有卫星定位，连手机都没有，彼此间只能靠通讯距离五公里的“884”电台联络。据情报显示，十七名“东突”分子朝巴基斯坦边境逃跑了。可连队距离边境还有三百公里。卡车在沙漠里朝边境追去，晚十点左右，部队追至大雪山，已无道路可走，各分队不得不下车步行。

此时已经天黑。更糟糕的是又下起了大雪，气温与驻地白天相差近20度，寒冷刺骨。由于事起仓促，干部战士都没有准备御寒衣物，照常只穿着单衣单裤。

四个追击分队拉开距离，从四个不同的山沟分头继续朝前搜寻。班长是本科生，一毕业就是副连级军官。由他负责带领新来的广东籍陈排长指挥二分队，沿前面左侧山沟搜索前进。大家踩着近十公分深的积雪，拉开距离，屏住呼吸，子弹上膛，借着雪地晖光，警惕地扫视着每一处山峦。

班长和陈排长都是一米八以上大高个，体力充沛，步伐又大又快，很快就追在了队伍的前头。他们以武装越野的速度，从一个山沟爬上一座山脊，又从一座山脊，翻下一条山沟，连翻五座雪山，就到了凌晨两点多。

连续十多个小时的急行军，战士们饥寒交迫，许多人体能不支，陆续开始有人掉队，班长执行命令心切，已无暇顾及。

至凌晨二点四十分，班长追到一个不知名的山口，猛然发现前方山沟里，有十多个朦胧的黑影，正围在一起，像在商量着什么。 

双方距离大约两百多米。这肯定就是十七名“东突国”所谓部长无疑了。班长当即准备迎敌，可回头一看，大吃一惊！原来，三十个战士全都掉队不见，就剩他与陈排长二人。

他瞬间涌上些许的紧张。即刻低头弯腰，打开“884”电台，想呼叫支援，可弄了半天，电台毫无反应，没有一丝信号……

“哒哒哒……”就在此时，卒然一梭子弹飞来，班长与陈排长同时卧倒。

“陈排长，准备射击，我们拼了！”已来不及呼叫支援，也没有办法联络部队。班长全身紧贴在雪地里，轻声果断命令道。

几秒钟过去了，陈排长一点反应都没有。班长心里一紧，急忙伸手去推他，依然一动不动。原来陈排长额头中弹，满脸淌血，已经牺牲了！

他一阵惊骇！随即怒火顿生，热血上涌。他想，今天拼了这条命，也要干掉几个“东突”分子，为陈排长报仇！

以一对十七！怎么办？班长心里激烈地斗争着。冷静一思考，此时只能智取，不可蛮干。他对自己枪法太有信心了。尽管“东突”分子配备的是欧美最先进的微型冲锋枪，自己的是“56式”国产冲锋枪，但只要出其不意，他一梭子弹出去，打倒十多人根本不在话下。

他悲伤地看一眼陈排长悄无声息的尸体，灵机一动，装死！事已至此，只有装死，才有可能让恐B分子放松警惕，给自己赢得一线生机。

于是，他趴在原地一动不动……

大约过了五分钟，就听见恐B分子们脚踩积雪的声音愈来愈响，愈来愈近，他们朝他走过来了。班长顿时心跳加速，紧张地想，要是恐B分子足够精明，怀疑自己没死，从远处朝自己倒卧的黑影补射两枪，他此生就此结束！

此时此刻，他该有多盼望战友们快速赶到啊！哪怕一人也行；甚至一只飞鸟或者野兔跑过也好。那样就可以分散恐B分子们的注意力，给自己创造一跃而起，瞬间歼灭这帮“畜生”的良机。

已能清晰听见“呜哩呜啦”的交谈声。恐B分子们正慢慢地、不慌不忙地、自信满满地朝自己走近。可能他们想从两位“死者”身上找些吃的，或者想缴获“共军”的冲锋枪，好回去向他们顶头上司拉登表忠请功！

一会，班长就听见这群“东突”分子“哈哈哈”的得意笑声。他现在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猜到这帮头脑简单的家伙不会怀疑自己装死。

来吧！蠢小子们，都来吧！看我怎么送你们上西天。班长全身肌肉绷紧，力气滚动如流。苦练多年的杀敌本领，终于等来了考验的时刻。

他静静地趴在冰冷的积雪里，侧耳细听对方的脚步声。根据响声大小，来估算恐B分子的人数及距离。

一百米，六十米，三十米……

突然，班长闪电翻身，跪起射击，只听“突突突”一阵枪响，走在前排的七个恐B分子中的六个还没反应便纷纷倒下。剩下靠后的一个，瞬间吓破了胆，调头鼠窜。跟在他后面的十个恐B分子，不知虚实，发出“呜哩呜啦”的一阵惊叫，迅疾转身，拼命朝山沟里头飞奔……

才过一刻钟，凭借雪光，就望见一团黑影，翻过前方山脊，消失不见。

他才不上“死人”的当！班长回过神来，急忙站起，举起冲锋枪，再次对着倒下的六团黑影，分别飞快点射两遍，直到打光一整弹夹子弹。

太遗憾了！让这帮 “小兔子”跑了十一个。如果再有两个战友掩护，凭自己的体力与枪法，完全可以追上去，将他们全歼殆尽。因为，夜晚的雪光微弱，恐B分子与他对射，只能靠运气；而他凭多年艰苦练习的过硬本领，闭眼也能瞄准他们。

天空乌暗混沌一团，什么也不见。雪山一片寂静，偶尔可见几棵孤怜的雪松，傲然挺立于风雪霸凌的山坡之上。

他警惕地站在原地，又困又饿又乏。蓦地，一阵寒风吹来，班长浑身发抖。原来自己只穿一套单衣裤。刚才的强行军和紧张，使他完全忘记了寒冷。他知道，东突分子一定穿着羊皮大衣，于是强打精神，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快步朝前方的尸体走去。

六具尸体中，最年轻的大约三十来岁，年长的不过四十岁。全部方帽长褂，伊斯兰打扮。其实他们原本都是普通百姓，在共产党的民族政策照顾下，过着安宁丰足的好日子，却被恐B大亨拉登洗脑给害了。

班长翻动四具尸体，脱下他们的羊皮大衣，立即裹一件在身上保暖。又抱起其余三件，快速返回到原地，摊开其中一件，看着满面血染的陈排长，悲痛而怜惜地覆盖在战友的遗体上。

他担心恐B分子很快就会返回来抢救同伴的尸体。班长端起枪，蹲在陈排长遗体傍边，警惕地环顾四周……

已经三点半，现在他感觉身体暖和多了。他从裤兜摸出最后一块压缩饼干，塞进干渴的嘴里；又伸手取下腰间的水壶，拧开盖子，喝干剩下的最后一口水。

他想，他必须做好万全的打算。于是再次大步走近“东突”分子的尸体，弯腰将“东突”分子身上的微型冲锋枪，一杆杆取下，又从他们胸前卸下所有子弹夹，聚拢一块。接着将六具尸体拖过来，叠做一堆，对着前方的山脊，垒起一个八字型“战壕”。

夜晚最好的侦查，就是听声音，尤其雪地里，脚步声响传得特别远。班长将多余的羊皮大衣垫在“战壕”中间，然后跪在堆满弹夹和冲锋枪的“战壕”里，端起“东突”分子的德国微冲，望着前方隐隐约约的山脊，趴在尸体上“睡觉”。

他思绪翻滚，都怪自己追击恐B分子的心情太迫切，以致于孤身冒进，把战士们都跑丢了。不知道大家现在怎么样了？他们都在哪里？会不会有牺牲？

十分钟，二十分钟；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幸好，“东突”分子没有再返回。也许他们以为我们大部队追上来了；也许他们早已吓破了胆；也许，他们自己也迷路找不回来……

直到第二天上午九点，上级派“黑鹰”直升机来搜寻恐B分子，才发现了班长。“黑鹰”当即将他和牺牲的陈排长，“抢救”了回去。

由于当年信息不通，战友们少有联络，所以，班长出生入死的英雄壮举，我们全不知情。

后来，班长立了二等功。一等功，当然是为国殉难的陈排长莫属了！

“我现在每月多八百块钱呢！”班长裂开大嘴，笑得十分满足的样子，我也跟着笑得十分开心，同席的几个朋友，顿时肃然起敬，纷纷起立，频频给班长敬酒……

弘度记录于2021年5月27日晚22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