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燕记（长篇连载）

●作者：段田园

第三集

      藏燕的娘刚想告知藏燕轿里掏包袱，却被放下手中针线的藏燕打断了话题：

      “娘，我在街上中心校上小学五年级时，我班里，街上村的开亮、关良、关柱、还有大个子秦八哥，他们几个同学问我家是哪里的？我不想让咱的村名带上个山字，我给他们说，离街上这三里地，偏西南方一点的端庄村。他们都摇头：说，没听说过，只知道离街上三里地的东南方向有个端庄村。我给他们说：‘也就是圆山村。’ 他们都哦了一声：‘ 说，知道了，知道了！’ 我高中毕业后的一天中午去赶街上集，刚到街上十字路口，就碰到一个我不认识的，看上去有七十多岁的老大爷，肩上背着个乌七八黑的白粗布袋子，袋子里圆圆的东西，一看就是装的两斤街上大烧饼。问街上村一路过的中年男人：‘去端庄村怎么走？’ 那中年男人说：‘下正东，到村子东头有一条接在这沙土路上斜下东南的泥土路，从泥土路往前走，第一个村就是。’ 那老人犹豫不决，自言自语：‘ 好像听说过是从街上村往正南走啊！’ 我走到那老人跟前停下来：‘大爷！您是去圆山村端庄吗？’ 我怕那老大爷听力不好，我故意放长腔抬高声音的问。那老大爷高兴的笑着：‘哦，哦，对！就是圆山村！我光记住姓端啦，把村名给忘啦！’我说：‘大爷，您去圆山村的端庄，从这里往正南走就对啦！’老大爷往南走去，我下正西去集市场了！”

      藏燕站了起来，走到自家三间堂屋草房屋山东，趴在墙头上平视东方……

      望罢，转而又回坐在院子里席子上：“娘，从咱这里一眼就能看到东面的端庄村，从那个村子一眼也能看到咱这村，这两个对称的村子又隔不了几里路，为什么一说端庄村，外人都认为是那个端庄村，而不知道是咱这里呢？一说圆山村人家才知道是咱这里。”

      藏燕的娘坐在院子里抬头望了望圆山顶，又低头收目望着自己的脚下方，沉思着：“也许最早叫圆山村喊出名，喊响名了！后来以端姓叫成的村名没喊响的事吧！东边的老端庄村名声响，一说端庄村，人家都想到是那个村。可是，那个村里没有一家姓端的。没有端姓，起名叫端庄村，这就不明白了！”

      我是一九五九年农历九月嫁到你端家的，一九四一年农历五月在王官庄西山坡村子最顶部，你姥娘现在住的那两间石连屋里生人，生人那天乌天黑地，上起黑云，风雨交加，下起大雨，你姥娘说那是龙行天雨，凤起风云，给我起名就叫起凤，想让我像凤凰一样飞起来，盼望以后的日子越来越好！

      满月后的一天中午，你姥娘刚用铁盆温好热土，把土装进土布袋里，还没来得及还手待土冷一下再给我换腚。大门外急响起叮铃叮铃声和咚咚的脚步声，你姥娘吓得把手中滚烫的热土布袋向前一丟，忙中一下丟在我睡觉的席篮包里，我猛烈的大哭声，你姥娘知道丢下的热土烫着我了！但已经来不及顾我被烫，双手忙拉着你大舅、大姨藏到石磨下的洞里，把洞口用石薄连堵上，让别出声。你姥娘不顾一切的跑向马子，堵着不让马子进来。家中没有东西，怕马子进来生气伤了孩子。

      你姥娘脚小虽然个子大，但一个女的哪能是马子的对手，进来的马子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一个马子紧紧倒抓住你姥娘两只胳膊不放，你姥娘拼命的挣扎想去保护我的安全，怎么也挣脱不动，就高声骂道：您这丧尽天良的马子，您不行好事，抢人的东西吃了让您不得好死！俺家里一点吃的没有您还进家里抢！那时你姥爷整天在外给人地里干活，换回家的一点粮食，每天也是上顿不接下顿的。那几个马子把屋里翻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一粒粮食。气得大声吼叫：奶奶的！这家什么都没有，走！紧抓你姥娘的那个马子用力把你姥娘往地上一推，我一直猛烈的哭，你姥娘赶快爬起来，看到马子没有伤害我，只是我的右腿肚子外侧被热土烫伤了，你姥娘很心疼，喊着凤儿大命的，幸好热土没烫在脸上。把尿湿的土布袋拿出来，把烫我那个干土布袋给我换在了腚下，这才把你大舅、大姨从石磨地下拉出来。你大舅属猪的，比我大六岁。你大姨又比你大舅大两岁。看 我右腿外侧整个腿肚子上这块伤疤，就是那时候被热土烫的。

      藏燕看着从小就见到娘腿上的这个大伤疤，没有出声，继续听娘往下讲：

      我天生活泼好动，一辈子都是薅草拾柴的命！从我记事起，我的肩上就没离开草叉子。你大姨从小就胆小怕事，一辈子唯唯诺诺。

      我六岁那年冬天，你姥爷在前村耕地，我和你大姨轮换着给你姥爷送饭。你大姨去送饭时，你姥娘安排不让吃，你大姨怕挨打从来不敢吃！你姥爷问：美儿，你吃煎饼吗？你大姨都是低声低气的说，我不吃，我在家吃饱了。

      我去给你姥爷送饭，你姥爷问我：凤，你吃煎饼吗？我就爽快的说：吃！高兴的拿起煎饼卷上菜就吃。麦子煎饼卷红辣椒呼得豆扁子菜，你说那个香爱，我吃了一个又想吃一个，很快两个煎饼下肚了。你姥爷笑着问我：凤，你在家没吃饭？我说，我在家没吃饱！我心想，在家里吃的是谷康和高粱壳子煎饼，里面只参了一点粮食，这个是纯麦子煎饼，谁不想吃！那年冬天，我总是争着想去给你姥爷送饭，每次送饭到地里都能沾光吃上两个卷上菜的麦子煎饼 ，我一直不知道是你姥爷故意省下来给我吃的，还是他真的吃不了。因为我送饭在地里吃煎饼的事，你姥爷回家从来没说过！

      你姥爷越是没说，我越是后悔我的错。一天，我大着胆子向你姥娘承认错误：娘，我后悔没有像姐那样听您的话。我把我在地里吃煎饼的事给你姥娘说了。

      我想，去年我五岁的夏天，和你大姨一人一个纺棉花车子纺棉花，一次我在纺棉花车子前玩起来抓石头子子，你姥娘看到了，你姥娘抓起石头子子就向我右手上砸，砸了一下，又砸了一下，边砸边用力地说：“我让你玩，我让你玩！”   

      我的小小的手被砸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从那我再也不敢偷玩啦！不是纺棉花，就是跟着你姥娘和你大姨到北山薅草拾柴，要不我就和你大姨一人背着一个叉子分开头家前转到家后去拾粪。我吃了你姥娘安排不让吃的煎饼，我想这回又得挨娘一顿毒打啦！

      我没想到的是，你姥娘这次没打我，也没骂我。脸本着说：“人字撇捺，写过头就叉。家有家规，国有国法 。一，过日子不能吃嘴，二，更不眼馋人家吃好喝好的。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做贼。天地人间，行孝为先。厚道做事，本分做人。人写不好，西歪东倒。走正站直，认真写人，从小做起。言传家教，一代传一代，都是这样传下来的。”

      你姥娘没上过学，她会写：人、口、手，这三个字。说是我姥娘教会她写的。我六岁哪年那天，你姥娘一下子给我说了那么多，我至今一字没忘的记在心里！那天，你姥娘说完，拿起个一扎巴长的小木棒，她用手拿着我的右手，在地上先从人字写起，写人口手，手拿手教我写了两遍，开始让我自己写，我比着葫芦画瓢，一遍一遍地在家院子的地上写。你姥娘还特意给我说，“人”字右边的一捺，一定得写准，不能写过头！过头就叉了！那时我知道了做个守规矩的好人，就得把“人”字写好！写准！于是，每天我背着叉子去北山薅草拾柴，只要一坐下来，我就右手找一个小石头，左手拿起个石薄连，写人口手。我在写“人”字上很用力气，使着大劲的去写撇捺。长大了才真正明白你姥娘说的把人字写好，就是把人做好！

      藏燕心想，怪不得小时娘对自己那么严厉，原来是受了老娘的言传家教！藏燕静静地听着母亲过去的故事：

      一九五五年入突击社，粮产对半分。一亩地打一百斤粮食，有地家一半，干活人一半。那时缺粪少肥的，庄稼收成不好，分的粮食一年不够半年吃的。

      一九五六年夏天，家里吃不上饭。听说岩马那里工地搞农田建设，到那里干活有饭吃。一天中午，我告别你姥娘，穿着随身衣服，两手攥空拳地向30多里地的岩马走去。走过北山岗，下过高山后。听到山上有“嗷、嗷”地叫声，吓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我记住了你姥娘的话，一个人摸黑走在路上不要害怕。挺起胸来走，只要你血气方刚，抖起精神，一切阴都怕阳！我挺起胸来，用力踏步壮着胆子向前走，我并自己问自己说：这是大白天你怕什么？到一岔路口，我不知该往哪走？停在那里， 看到走来一三十多岁的男人，你姥娘给我说过， 在路上问路，见了年纪大的男的叫大爷，如果是年轻的就叫二哥。见了年纪大的女的叫大娘，如果是年轻的就叫大姐。看上去这人是个实在的庄户人，叫他大爷他又不显老，叫他二哥又有点不想叫，我干脆走上前：“请问，同志，您上哪里去？”那人说去岩马。我说：“我也是去岩马，我没去过，不知道路，我跟你一路去行吗？”那人说：“行！”

      我跟他到了岩马工地，领头的分工让我和另外两个大个子姐在工地搭的屋子里负责簸粮食、推磨、烙煎饼。下雨天地里不能干，在地里整农田的人都可以休息了，我们烙煎饼的没有休息，刮风下雨都得天天干。我三人，一人推磨、一人烧鏊子、一人烙煎饼。我们自己轮换互相换工做。

      早上簸豆子时，我在屋子的西墙边，两个大个子姐在屋子的东墙边，其中一个大个子姐看我的簸萁好用，喊我：“起凤，咱俩换簸萁用行吗？”我说：“行，你过来！”她让我过来，我让她过来，让来让去，轰隆一声，屋脊上的梁头倒塌下来，我当时昏了过去。醒来时，见两个大个子姐都蹲在我身边哭得满脸是泪，我看到头前面掉下来的屋脊横梁，问：“我是不是被砸到了？”两位大个子姐听到我问话，齐声带着哭腔回答：“起凤，你醒了？你没被砸死？可吓死俺了！俺以为你被砸死了！”两个大个子姐把我扶坐起来，她俩一左一右把我抱在怀里，左边的大个子姐说：“醒来就好！醒来就好！”右边的大个子姐也跟着说：“醒来就好！醒来就好！”我的右胳膊抬不动了，屋脊横梁掉下砸在了我的右膀子上，如果是砸在头上，我是真的没命了！如果我过去给那大个子姐去换簸萁，这场灾也会躲过去了 后悔没过去已经晚了。出事那天早上，是我在工地上干的第三十五天，，在工地那里烙煎饼，虽然我们烙出的煎饼得先给整地的人吃，但我也天天有饭吃，晚上睡觉和姐妹们在一起有窝棚住着。被砸到那天不能干活了，不能在那里白吃饭，我就回家了。一直没掉一滴泪的我，进家到院子里看到你姥娘，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委屈地哭声，你姥娘认为我是想家了！看到我的胳膊不能动，一听我被掉下来的屋脊横梁砸到了，吓得连开水没来得及让我喝一口，拉着我的左手就往村里三奶奶家走，村里的三奶奶会捏关节脱环，谁家的小孩摔到碰到关节脱环，找她一捏就好！她从来不收人的分文钱。她说，“邻里百事的，谁能用不着谁？再说，我只是动动手，又不用花本钱！”三奶奶的心好，村里人都叫她好心三神仙！

      三奶奶摸了摸我的右胳膊和膀子，笑着对你姥娘说：“凤她娘，不要害怕，孩子没有大事，只是膀子脱环了，我给脱上去，在家休息几天就好了！”

      一九五六年秋，入了高级社，户家的地全没收了，粮食按劳一半，人一半分。人口多劳力少的家庭，三个人也贪不过劳力多能干的一个人的。人口多劳力少挣得少，还是吃不饱。后来按四六分，小孩多的仍然吃不上。再后来又按三七分，按人分七十，按劳分三十。挣不上工分的贪粮食得报钱。挣工分多的家庭就贪钱。按三七分了好几年。那时候高粱和谷子七分钱一斤，豆子和绿豆九分钱一斤，小麦一毛钱一斤。

      入高级社后，我开始了上队里挣工分，工分是有分等的，一天给男劳力十分，给我六分。一九五八年我到了成年，在队里干一天活就开始给我八分，男劳力仍然十分。

      我和你大姨小姨都没上过学，你二舅上了初中，你大舅读五经四书上完了高中。你大舅的算盘学的好，高中毕业就在村大队当会计一直到现在二十多年了！

      你大姨是一九五0年十八虚岁时出嫁，就因你大姨十八岁出嫁，日子一直过得巴巴擦擦，不是受老婆婆的气，就是受男人的气。所以你姥娘才让我十九虚岁来你端家！我是骑着一个黑毛驴来的，我不是轿里掏包袱，轿里掏包袱比我还差老远呢！……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段田园，网名妙音妙音，笔名山园，女，山东枣庄，现已发表文学作品若干篇，热爱文字，快乐人生，弘扬良善，爱上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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