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小说）

长安，金沙河

她一一我的母亲，称得上消瘦。瘦脸庞下端是一幅圆中略尖的下巴，而上端却是有些突出的颧骨，少血，有点发白的脸肤上划滿了横竖的丝纹，记得，昔日那满头青发，眼下，已落上一层薄薄的霜雪，岁月的年轮已进入人生第三个界碑一一老年。

十几天以前，我把母亲从遥远的故乡接进西城。

可初夏的今晚，我妈照旧与那柔软的沙发无缘似的，偏坐在小木板橙上，怀里搂着他的小孙孙，随着她不住的摇晃拍打的催眠曲，孩子早已进入甜美梦乡，而她，神情忧郁，额前，鼻尖渗出了一层小小的汗珠。那双昏花，显得无力的双眼，露出焦煩的神色，而心里又似乎憋着一种难言的苦衷。面前饭桌上，我信不过他人，拿出自己的全套本事，炒的几个菜，也沒了飘绕的热气。

刚才，妻子单位开会去了，屋里只剩下我和母亲，一看到她这种神情我不安的问“妈，饭跟你结啥冤”“不想吃”“你身体不轻快“我心烦，慕乱，叫我回去”“看你说到啊搭去咧，这比咱乡下不知好多少倍哩”“好啥哩，叫人在这受罪，遭踏你的”

一听到这，我心里格腾一下“是她娘俩嫌弃你”她摇摇头，“是吃住不满你心”她又摇摇头，那是为什么呢？我离开木椅来到凉台上，望着晴朗的夜空，思啊，想啊，渐渐地，我想到半月前，回家接母亲来城的情景……

我的故乡是个远乡僻壤，回家头夜，母子俩坐在门前的石头上，我向母亲倾吐着阔別多年思乡念亲的情愫。

凉风轻轻吹着，淡云缓缓飘着，月光溶溶，门前小溪流水淙淙，夜神奇美妙，又散发着麦熟的清香。我头次看到故乡初夏的夜有如此迷人的魅力，真不想离开他，可接母心贴不得不说出我回乡意图。“妈，猜我回家做啥”“雀也回屋呢”“我叫你上城里住一年半载，享享福”我想，母亲一定会因儿子成龙享福而得意的笑哩，没想到，她半天没吭声，我透过月光，看到她瘦削发白的脸上涌起一阵愁云，嗫嚅着“我这老穷命的，没那福”我想，她大概嫌城里吃住不方便罢了，我真诚的，而且又带着某种夸耀的口气，“妈呀，你还不知，眼下的光景不是前多年咧，光说城里，天热了，叭搭一下，拧开电钮，风忽忽地刮来啦，那玩艺还来回转，满屋里，人身上凉嗖嗖的，风大风小，由你拧哩，以后还要按上空调，一家人在围在它跟前，说哩笑哩。天冷了，老人有电暖褥，係睡在褥上，温热由係调哩，过几年再装上暖气，夏天是二三月，冬天还是二三月，洗衣裳有洗机，看热闹有彩电，神仙也想不到那福……”

“眼下的时代，叫人享福哩”她挪下雕塑样的身架，又说，“城里，人多，声杂不如咱这清闲，妈一人想吃啥做啥，到城里还连累你跟媳妇”

“妈，你去就知道，俺几口住了一个独院，有花有草，还种了点小菜，屋里屋外，静悄悄的，想吃啥，只吭一声，不大功夫，就吃现成的，谁也不带累谁”。

也许是难以推脱儿的一片孝心，或许是被我这绘声绘色的话打动了他的心，他淡淡的一笑点了头……

我娘儿俩就是在这门前的石头上送走了一个月夜。

第三天后晌，我与多年不见的乡友邻居告別后，又按排母亲走后的零碎锁亊。回到屋里，我楞住了，我妈那象粽子似的脚交叉着坐在门道的小橙上，显得很踌躇，面前还摆着不知在箱底压了多年至今已发黄粗布包衭，鼓禳禳的，还有那一罐罐象玉石样的纯净的鸡蛋，奇怪的是，那十来只白来杭鸡，双腿挷到一搭，卧在地上，伸脖，挺头，瞪眼，见了人扑楞扑楞象在受刑……对我妈来说，这些东西象人身上的衣服，走到阿搭，穿到阿搭。

我趷蹴下，好奇的解开包衭，里头包的是穿了多年的旧粗布青衣，上面还打着补丁，看到这，我怜悯地说“妈，你去还沒有你吃的补养的鸡蛋，没你穿的料子丝缎，拿上这东西，还不是把石头往山里背”“粗布，穿着自在，好的，妈还穿不出哩”显然，他不同意我的看法。这时，她离开板橙，咯咛着小脚，朝后院走去。

我把这些东西搁到原地方，松开求救似的鸡，它们弹着翅膀“咯，咯，咯”地冲向后院。

这时，夕阳已染红了树稍。后院是一个枝蔓缠绕的天蓬，那是我妈开春时种的人老几辈都吃的刀豆角，眼下象蜘蛛网似的，和那古老的葡萄蔓把院里缠了个严实，那一撮撮未结角的紫蓝花，那一爪爪淡绿色的嫩豆角，那一窜窜未熟的墨绿色葡萄，低溜在人的头上，招来不少蜜蜂的欢唱。院内一片阴凉幽静，就是到了盛夏，坐在下边，也觉凉快，舒心。墙外那棵弯了脖子的老海棠杏树，杏已呈现黄色，透过绿叶象天上星星一样繁密，闪现，还有那杨树，愧树，都已染上一层耀眼的金色。

我一回头，看见我妈坐在一块石头上暗自垂泪，夕阳染黄了她清瘦的脸颊，两颗晶莹的老泪落在地上。

“快上，快上”，忽然，一伙碎娃象猴子似的从墙外爬上树杈，伸手摘杏子，这时，只见我妈象个小伙子“呼”地实起，拉起一根树枝“腾腾腾”地拧载着粽子脚，跑了过去。“这伙人崽娃子，看你还上不”这伙娃一看我妈撵过去，脚下象抹了油“吱溜”由树上溜到树下墙外。

看到情景，我妈忧心仲仲的说，“拿轿抬，妈也不去了，这树杏叫人心疼”“我已叮咛隔壁二婶了，这庄前屋后叫她给咱照管”“不是她娃，她能真心”说着她拉起衣衿，擦了擦落下的泪……

天蓬上的雀，闹着归巣。

虽然，我妈丢心不下那小屋，难还是难以推脱我的一片孝心，泪涔涔地跟我来到西城。

我们住处偏僻，安静，听到到汽车的鸣号，人声的吵杂。屋里立柜，写字台，饭桌，沙发……木漆家具素 净大方，屋内宽敞明亮。我妈初来几天，陌生的很，走路，说话，神情，象无数双眼晴盯着她。几天后，倒手脚不闲地干些零碎活。我给他买了一套料子衣裳，她说嫌人笑欢穿不出。那柔软的沙发，她说坐着不实在，偏要坐那小扳橙上。我和媳妇专为她腾了张钢丝床，铺着，毛毯，毛毡，软活地象海绵，她彻夜不息，睡不着，说这床软绵绵的，没那硬炕睡着痛快。她后来，每顿饭我都炒几个象过样的菜，我给她夹进碗里，说闻見这味就头昏，凑和几口素菜，就算她的口福了。为叫她安心住到这儿，一家人待她象阳春三月暖烘烘的，我知，我妈把我一尺五寸拉扯大，为报她老人家生儿养儿之恩，让她到城里亨几天福，可她来了十几天，时时起心回乡，这不叫乡党，亲戚说我在县上当干部的待母不孝，没良心，可我不昰那号人啊！这儿再不好，也比她孤自一人在乡下自做自吃強多少倍哩，我尽心孝她，她还是这样犯愁，烦乱，那究竞是啥原因使她如此思乡呢？

我仰天长叹。蓦地，我看见那密集的群星，始终镶嵌在辽阔，深遂，暗蓝色的天空上，多少沧桑风雨，他们永不离去，在各自的位置上晶晶莹莹，闪闪发光。那么，庄稼人，世世代代，在自己洒滿汗水的土地上，耕耘，播种，繁衍，生息一代又一代，根扎的那么深，那么深，尽管贫脊，但久远的生存习惯，使他们对这古老的乡土不曾半点嫌弃……

呵！我接母亲来城，是叫他享晚年的福，是我对母亲的孝敬，那么我又诚心送她回乡，并管待她日常的吃穿花销，顺她的心愿，让她享受人生的另种福愿得以解脱而我不留遗憾，又不是一种祟高的孝敬么。我不忍心把我妈关在这福窖里而受这种福罪。

想到这，我心里凝云消散了，浑身象出过大汗一样轻松。

我回身进屋，却不见我妈的人影，我又走进里间，只见我妈正收拾来时带的小东么西的，那粽子似的脚来回挪动，显得有力，实在。她愁烦的心绪似乎消失，消瘦的脸上风和日丽，她看我进来了，温和地说，“这儿咋说也没咱乡里自在洒脱，这下，你拿二十头牛把妈也拉不住咧，妈明儿回去，也不绊磕你的路啦”听了她的话，我心里一阵滚烫，深情的叫了声“妈一一”眼泪漱漱的流下了脸颊……

1985.4.28晚于金沙河畔

蔡亚利，笔网名，金沙河，1957.11.28生。至幼执爱文学，并人生作睹，终落庄稼人。八O年开始创作，并获中文本科证书，巜孔子》一文又获山东曲阜大学一等奖。八十年代初，20出头，任陕西农信报特约纪者，长安影局影评员等，在省内外文学期刋，报杂，电台，发小说，散文，诗歌，文评，风俗等四十多篇。八四五年后，三子来世，十亩土地，二老卧病，老旧耕作，家境重压，只好痛割业余爱作，笔辍三十五年。近年，才闲空手脚，创作了两千多首诗歌，散文，风俗等，散见网媒，纸刋。现为长安，未央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