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版“朝”(小说一)

文/散人

付家村有个郑闆朝。除了本村，无人知晓。后来，有好事者把“郑闆朝”改称“正版朝”。这一改不得了，“正版朝”的名字及其故事，就像深秋里涯坡上孩子们点燃的野火一样，扑拉拉，迅速传遍十里八乡。远远近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朝，是“朝巴”的简称。属于山东方言。用来形容一个人很傻，基本等同于普通话中“傻子”的意思。

六十年代中期，中国大地上，一场飓风腾起，山雨欲来。

初秋，玉米刚刚生出红缨。乌云笼罩下的落日闲挂在西天上，有点慵懒，有点无趣，也有点无助。不情愿落下去，又不得不落，懒懒地下坠着。在通往付家村的土路上，一辆半旧的吉普车缓缓行进着，颠颠簸簸，摇摇晃晃。轻轻扬起的尘土毫不客气地给车子画了个浓妆，粉尘不时从头上，身上滑落，车身上残留着一道道或粗或细的灰尘杠杠。就像刚化好妆又被眼泪哭花了的新娘子的脸，有点可惜，也有点滑稽。车子行驶到村口突然停住。车上依次下来三个人，一个中年男人，大约四五十岁的样子。高高的个子，瘦削的面部写着一脸坚毅。从他脸上，很难判断喜怒哀乐，更看不出他是什么来头。中年妇女，唇红齿白，脸上挂着慈和。衣着整洁，一看就知道是个有教养的人。随后下来的是一个青年，模样有点像中年男子，又不全像。表情忧郁，一脸恨世嫉俗中夹杂着几分轻微的玩世不恭。工便服，运动裤，回力鞋，一顶方格鸭舌帽。标准的城市新潮青年。他就是我们故事的主人公——正版“朝”！

中年男子面向中年妇女和青年，用一种很难琢磨的眼神开腔了:“从今天开始，这儿就是你们的安身之所。记住，一切听从村里的安排！”然后补充了一句:“我就送到这儿，剩下的路你们自己走……”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郑闆朝就成了付家村的一员。

付家村有一百多户人家，分为五个生产队，郑闆朝被安排在第二生产队。队长付楚生，人称“麦草垛”，心眼特别多。眉头一皱，心眼就来了，谁也斗不过他。社员们被他玩得团团转。他想安排谁干什么活，谁就得乖乖听他的，玩的是风生水起。连“愣头青”，“混不吝”们也不是他的对手。他惯用的套路就是“灌迷魂汤”和“戴高帽”加之“上纲上线”，乱扣“帽子”，没人敢惹他。秋收很快结束转上了秋种。北方农村秋种主要粮食作物就是小麦。那时生产工具落后，用一种叫做“楼”的农具进行播种。一台楼需要四个人。一人扶楼，一人牵拉着，牵牛的一般是个半劳力。两人用粪筐往楼里加土杂粪，叫“扒粪”。这个活，是最重最脏的，没人愿意干，每年都是青年们轮流着干。郑闆朝来了以后，队长“麦草垛”就用起了他惯用的手法“小郑啊，呵呵呵，你看这个“扒粪”吧，他最锻炼人，一般人我不用他……”这“麦草垛”料定郑闆朝不懂农事，自作聪明地忽悠起来。还没等麦草垛说完，郑闆朝就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这活，我干。”麦草垛喜形于色，连连伸出大拇指，“好样的，好样的”接着继续忽悠“这活别人想也白想，我就喜欢把锻炼人的活，给有出息的人，哼！”接着又鬼魅一笑，“年底队里给你发大奖状！”从此，队里扒粪的活就成了郑闆朝的专属了。你看他，畔，挂在脖子上，手上戴着手套，眼上配着眼镜，远远看去，还以为是话剧演员在表演呢！也是，一样的营生、活计到了郑闆朝手上就跟魔术表演一样，刹那间变得有趣有味有意思。许多后生眼羡的不得了，痒痒的难受，都跃跃欲试，但都被“麦草垛”挡了回去。一个秋天下来，郑闆朝一直一个人顶着扒粪这活，从没用换过人，一块扒粪都换了好几茬。有些好心人实在看不下去了要求麦草垛找人替换他一下，他却说，“不用，我行！”难道他是钢筋铁骨？有人百思不得其解。一些略微上点年纪的社员都心疼地说“这孩子，真是个朝巴，唉！”我想，人都是肉长的，不是铁打的。郑闆朝也一样，只是看能不能坚持。世上每一个坚强的人，心中都有信仰，有追求，有目标，就是这些看似无形的东西在激励着他们，才使他们坚持，奋斗，抗争……

第二生产队有农户三十多户，却拥有600多亩土地。秋收后玉米地需要连夜耕翻，一片片被犁过的土地，一块连着一块，犁痕一圈圈的，远看去就像大海一样，阳光下似有波光粼粼，无边无际，广袤无垠。狗们在刚刚犁过的土地上撒欢，奔走，羊儿也来凑热闹，被狗追着到处乱跑。天上白云悠悠，地上犁田麟麟，好一副宏伟的秋播画卷！那时没有播种机，也没有拖拉机，各家各户准备好的如小山一样的土杂粪都要靠青年们用小推车一车车运进田间，这叫“匀粪”，隔十几米一堆，一行行，一堆堆的，星罗棋布，又像满天的星星。那可是十分艰巨而繁重的任务啊！刚刚犁过的地，土特别松软，小推车一进地，车轮子就入地一小半，谁都发怵第一个往地里走，那叫“开头辙”！那是相当费力气的活，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得来的。往年，青年们不是抓阄就是剪刀石头布。郑闆朝来了以后，这历史就改写了。每当此时，郑闆朝总是推着小车跑在最前面，并大气地说“以后不用那一套了，头辙有我！”一个季节下来，都是郑闆朝开头辙，青年们暗暗伸出拇指:“郑哥有种！”

个别青年无法理解郑闆朝的宽广胸怀，有时私底下嘀咕:“郑哥是不是缺心眼？”

在七八十年代，尤其是农村，物资匮乏是人所共知的。买油要油票，买布要布票，买肉要肉票，买粮要粮票，买啥都要票，有了票也不等于就能买到所需的物，还得排队。譬如要买个油条啥的，需要早起，天不亮售货窗口前早已排起长长的队伍。有时候，挨着了，东西也卖完了，留下的只有一脸无奈。因此，排队挨号都很严格，绝不允许“加塞”！有些不自觉的人，就厚着脸皮去加塞，引起多少不满，愤怒，甚至骂声！更有甚者竟为此扭打在一起。突然就有人试探着到郑闆朝前面加塞，结果不但顺利通过，他还主动闪开身让人插，还乐呵呵的，“谁先买也是买，没关系，到我前面来！”许多人听说了，一传十，十传百，甚至传到了其他村子。有人说“善良，好人啊”，也有人说，“朝巴”“傻蛋一枚”。村里多事的人还编了个顺口溜“郑闆朝真少见，排队拉人前面站，挨了一上午，什么也没办，真是十足朝巴蛋！”

都说谣言千遍成真理，这话好像还真有点道理。一时间，郑闆朝竟成了村里的新闻人物，登上了人们茶余饭后话题的头版头条。经大人孩子这么一传，人们异口同声:付家庄出了个“朝巴”！这“郑闆朝”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正版“朝”。正版者，正规，正宗，有版权，非假冒伪劣，冒牌，山寨也！真真正正的“朝巴”，正宗的，如假包换的“朝巴”。这朝巴，朝得真实，朝得可爱，朝得珍贵！我知道，在这尔虞我诈，世风日下的当下，我们社会需要的就是这样的“朝巴”！透过这看似不雅的绰号，我分明看到了人们的疼惋，爱惜，同情和厚爱！也看到了来自小小乡村的一缕文明社会的曙光。

太阳升起来了，冲破乌云，把金灿灿的光芒洒满了天，洒满了地，也撒满了齐鲁大地上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子——付家村。

               2024.4.25于盛元名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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