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事杂谈之     吃

嵇友国

幼时给我最深的记忆就一个字：饿。

        因为饿的难耐，所以吃成为小孩最大乐事，而不是玩。大人惩罚小孩最狠的不是骂和打，是不给吃饭。如果小孩吃饭打了碗，估计这顿饭也就结束了。

        嘴里能有东西吃，万事悠悠，唯此唯大。 

        春天是多少文学作品歌颂的季节，但在我的童年里它全部被饿所淹没。春天天长长的，春风抬老牛。上午的太阳晒的人没一点精神，放学的路上，各人像败兵一样，虾着腰耷着脑袋，摇摇晃晃往家挪。到家看饭没好，还苦气黄脸掼样子。母亲在生产队做工回来，还得锅前锅后，上一把下一把的忙。有时会在锅门的草底下抠个山芋递过来，也能先捏几根山芋干给我。这日子的艰难，小孩子哪里体会得到？记得有一次，是过了能拿出山芋的季节，也没山芋干了，她没说话，出去掐了根菜苔给我。农村的孩子，再饿也知道，那是一捧菜籽的代价。这是吃不得的东西。

        春天，是一个难熬的季节，有一个词叫青黄不接，主要是说春天的。庄稼在没成熟之前秸秆枝叶是青的，到成熟收获的时侯秸秆枝叶便枯黄了，秸秆枝叶上的营养便全部输送到植物的籽实里。春天的地里还全是青的，没有一种枯黄的庄稼可以采收。

        采青，便是青黄不接时庄稼人最不得已而为之的。能被采青的庄稼就是麦子，麦粒灌浆后，尚未成熟前，麦粒虽然起鼓但还是软软的，这是淀粉转化的最好时节。忍痛将麦穗割下，没法用棍子捶，只能用手搓。把搓出的麦粒炒熟上磨拿，因为麦粒没干浆，水分大，所以这些麦粒上磨来出来的不是面粉，而是像小虫一样大小的条条，俗称 “冷冷” 。这冷冷怎么叫起来的，究竟用什么字，为什么叫冷冷，不得而知。也许是这种日子过的让人心灰意冷吧。

         要说这 “冷冷” 还真着实好吃。好吃的原因就是因为还有一部分麦浆没有转化成淀粉，这与尚未成熟的玉米棒的鲜美是一样的道理。成熟的一个玉米棒磨出糊能下一锅粥，那是淀粉的作用。没成熟的玉米，因淀粉还没完全形成，就不可以了，不涨锅，不拢汤。

        粮食的金贵，以致很少用稖子面下粥，是淀粉在稖子面的细小颗粒里不能充分受热澎涨，煮出来的粥不涨汤。而浸泡后的稖粒磨浆，极大地释放了淀粉。用同样多的稖头稖磨糊比稖面煮出的粥要稠，就淀粉对人的作用而言，摄入的量是一样的，但多煮一碗又不一样了。就现在的工厂制取大米、玉米、绿豆淀粉，都还用浸泡磨工艺。唱书《十扇图》里说到先生嫌东家饭稀，吟诗曰：

            撮米煮来粥一瓯，

            北风吹处起浪头。

            远望好像西湖水，

            缺少渔翁下钓钩。

        要饭的陶文斌在门口纠正曰：

            数米煮来粥一瓯，

            鼻风吹起两条沟。

            远望好像团圆镜，

            近看先生在里头。

        那个时侯的吃，完全是充饥，填肚子。孩子们不懂事，吃着 “冷冷” 很高兴，大人们哪里舍得吃几口？

       记得一个邻居的媳妇，正挺着肚子赶着口，煮早饭时在草园扳个稖头烧烧，公公看见了念叨说，男人苦折腰，女人小娇娇。吓得媳妇烧熟的玉米棒恁是没敢吃。

        穷则叽，饿则吵。苦日子是难过的。

         到了夏天，情况就好一点。瓜果葫芦都下来了，填肚的东西就多了一点。因为饿，不少东西没上锅台就进了小孩的嘴里。有生茄子，生山芋。山芋秧放五爪不久，就偷着抠山芋，洗都不洗，搓搓就吃，碜吱吱的。偷小瓜，小瓜是好东西。偷还没长熟的香瓜，香瓜没熟时不香不甜，瓤子还特别苦，把瓤子挖掉，把靠瓤子的肉再刮刮，就不苦了。

         大人也好不了到哪。割秋豆的时侯，中途歇下来，他们会扒搂点豆叶，点着，抱点豆子架上去，待豆叶豆秸秆烧尽，黄豆夹也熟了。大人小孩，男男女女团在热灰余烬中捡豆夹剥。黄胖的豆粒软面面的，干豆粒则嘣嘣脆，喷香。吃的满嘴黑灰，很是开心。有时还会用黑灰相互涂抹戏谑。看到烧豆子，生产队长也是象征性制止一下，睁一眼闭一眼，就转到其他地方去了。所以，收秋豆的时侯，四周望去，遍地狼烟。

        粮食不够，油更精贵。中秋和过年两个大节，炸两次坨子。平时炒个菜、摊个饼，用锅铲很细心地等点油在锅上箍一箍，有人家会用稖膜扎个油把子，在锅上闹闹。哪象现在人炒菜，拿起油瓶倒倒倒。我友林农先生，南京下放户，他父亲有诗云：坛中无米菜无油。一位父亲在写下这样的诗句时，面对正在长身体的儿子该是一种怎样的揪心？

        冬天生产队社房是个好地方。生产队都会养猪，三天两头熥山芋。如果有骒猪，还会烀黄豆。伺养员有时心情不好，不想给小孩吃，就一手舀一瓢牛尿，一手掀开锅盖就浇上去。小孩不睬，争抢不误，把山芋皮褪掉照样吃。

        在吃上，最让小孩巴的是过年。可能是一年到头老是喝稀的，所以年三十的早饭是干饭。中午是能有尽有，那是对一家一年辛苦的犒劳，也是对来年的企盼。三十晚吃芦黍糊涂，人混的。是说到年三十了，还吃不上一顿干的，这人就没本事。

        穷人一顿饼，三天不离井。分田到户，从根本上解决了饿的问题。

       现在不愁沒吃的了，倒愁起了吃什么？到菜场老是犯难为。岁数大了，也吃不了多少了。凑巧饿一回，清清肠胃，反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

                                          辛丑正月初一

作者简介:

嵇友国，男，1958年生于江苏灌南。1981年毕业于淮阴师范学院化学系，从教8

年，1988年调入灌南县法院工作，从事民商事审判30年，一级额法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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